感恩父母，忧思难忘

父亲，咱们干一杯

今天是教师节。桔红色的大圆桌中央放着加盖的景瓷汤盆，周围四盘炒菜六只啤酒杯摆成众星拱月状——这是妻的杰作。打开汤盆盖，一阵诱人的清香扑鼻而来。嗬，清炖大团鱼！我家禁忌这尤物不觉已三十五年了。

我想起三十五年前的那个仲夏夜：蓝宝石般的天幕上嵌着一轮满月，静谧的田野里偶尔几声蛙鸣。随着“东邻家，西邻家，你提篮子走谁家……”的歌声，笔直的大路上走来－位步履矫健的汉子；只见他弯腰拾起来－样东西，然后匆匆赶回家去。

那是我当民校教员兼教导主任的父亲，他当晚拾起的也是这样一只大团鱼，第二天也清炖着美餐了一顿。当时我们家与共和国千万个家庭一样，正红火得像初升的太阳。多么鲜美的大团鱼，可长斋奉佛的母亲偏说不该拾、更不该吃这“不祥之物”。

果然半年后父亲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从民校赶出来，不久又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成了地道的田把式。当时我才十岁；打那起我们家就禁忌团鱼，甚至不许再说“团”字。因为团就是圆，就是父亲游乡扛的大铜锣，挨斗顶的大团箕，就是那令人难忘的满月，灼人脊背的骄阳。就是这眼前旋转的大圆桌、高汤盆、白瓷盘和啤酒杯……我的视线不觉模糊起来，眼眶也随之湿润了。

这一戒就是三十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父亲就只有一个，因为患骨髓癌转脑膜炎无钱医治，终于刚熬过五十岁生日就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之旅，躺进了南薰山下的一座荒丘中。“三岁孩童也是死，八十公公也是亡”本是父亲当年为安慰夭折亡灵唱的挽歌，想不到竟应在他自己身上了。唯一意料中的事是，他临终没有忘记留下遗嘱：“你们以后千万别——别吃团鱼啊！”

然而父亲去世十四年后的今天，香味扑鼻的清炖大团鱼又摆上了我这不孝之子的餐桌。不过我要对父亲说，这并非是我们忘记了您的遗训，而是听说县教育局派人来调查您参加过地下党的事情了；为您终于能恢复庐山真面目，也为眼前这晴空万里的艳阳天，父亲，咱们来干一杯！

妻和孩子们都来了，围住大圆桌，斟满六杯冒着泡沫的啤酒（其中有一杯是父亲的），我们全体肃立，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

（年9月）

神往庐山四十年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宋词里这两个生动的比喻使我怦然心动，因为它们解答了萦绕我心头四十年之久的那道难题。

四十年前一个月白风清的夏夜，做民校教员的父亲刚在小黑板上写完《望庐山瀑布》，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庐山在哪儿？”当时父亲心情特好，不但告诉我庐山在江西九江鄱阳湖边，还用“鄱湖加洞庭就像吴楚大地一双水汪汪亮眼”的妙喻，开启了我童蒙幻想的闸门。

“那庐山又该像什么？”“当然该是吴楚的鼻子啦！”可对父亲这个不假思索的答案我并不满意，他明明只说庐山在鄱湖边嘛！可不像鼻子又像什么，有朝一日我非去亲眼看看不可。四十年前打定这个主意时，我就开始神往庐山了。可神往归神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庐山对于我和父亲当时不啻一个既不可望更不可即的谜。于是一辈子地里刨食但念念不忘三年民师经历的父亲，便把当一名公办教师的殷切期望寄托在我这个长子身上。

为了当公办教师并能用自己教书挣的钱陪父亲去游一回庐山，我发愤学习，赢得了校长在《中考志愿表上》这样的的鉴定：“该生品学兼优且家庭困难，同意其报考师范。”但我当年得到的却是一张普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誓要圆梦的父亲下了狠心：中等师范当年不招生，就上高中考师大！靠大满（湘中方言称大叔）支援还交不齐每学期四十五元学杂课本食宿费，母亲就每顿饭省下一把当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能卖三元一斤的救命大米，甚至把自己垫床的棉被也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在这种近乎悲壮的母爱与过分执着的父望鞭策下，我不但把诸如李白《庐山谣》里“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之类的诗句倒背如流，还用生花之笔将自家的神往和苦涩一同写进作文本，以博取每学期五元奖学金来凑齐学杂费。

当“文化大革命”又一次无情击碎我的“师范梦”时，一个冒险的计划在父母的唉叹声中酝酿成熟。我揣着卖掉全部课本的八元钱，在一个群蛙鼓噪令人烦闷的夏夜登上北去列车，来到计划中头一站洞庭湖边的岳阳楼。本想在那儿好好看看父亲说过的“吴楚之眼”，然后顺江东下去爬庐山，却因船钱不够被“收容站”当“盲流”遣送回乡，只剩下“雨雾里登名楼但见一厢寒气空空如也，流浪中过胜地唯余两袖秋风实实悲哉”的酸楚记忆。

鉴于那次教训，父亲不许我再出远门；但当二十七岁的我要去井冈山下一所村小当民师时，他还是二话没说让我走了。不过这时我人虽然到了江西地界，但是漫长的民师生涯与每月三十元的津贴，使我对庐山仍旧只能“神往”而已。除掉“四人帮”的翌年，刚刚摘帽的父亲患了骨癌；我预借三个月津贴请了一星期事假回去看他，只留下五十元给病床上骨瘦如柴的父亲说：“老爸你千万不能死，儿子还要陪您上庐山啊！”父亲点头我落泪，假期已满匆匆归。得到噩耗父亲入土已满七，椎胸泣血的游子唯有遥望家乡痛哭而已！

坎坷半生辗转千里我终于挈妇将雏来到距庐山仅百里的鄱阳湖滨共青城定居，而且不觉已满十年。父亲的遗愿与幼年的神往虽时常萦绕心头，但若非琐事缠身便感囊中羞涩，故尔庐山之旅迄今未行。但可告慰泉下严父的是，我于四年前开始了往返于井冈山与庐山之间的漫长旅途——为办理我的民师转公手续劳碌奔波。要感谢民进省、市两委的领导同志，是他们的亲切关怀与热忱帮助让我终偿夙愿。其时恰逢民进共青城支部成立两周年庆典，民进庐山支部全体会员莅临祝贺并盛情邀请我们参观庐山。看来我神往四十年的“庐山梦”也将成为现实，这“双喜临门”的兴奋使我夜不能寐。披衣起坐偶翻宋词，王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名句跃入眼帘。我不禁怦然心动拍案而起：“终于被我找到了！”惊醒的妻问我找到了什么，我自言自语说：“原来庐山该是吴楚之眼上耸翠的眉峰啊！”我深信千里之外泉下有知的父亲，一定听见而且听懂了我这个来之不易的答案吧。

（年5月）

山道弯弯

老家有座南薰山，山下有个地方叫长江桥——虽然它与真长江毫无瓜葛。但那里的观音菩萨远近显灵，朝拜者因此络绎不绝。你瞧，那边弯弯山道上匆匆走来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肩挑一担青布围裙遮阳的箩筐，女的手挽香烛篮子。箩筐里一头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晃悠晃悠玩野花呢。

不过这是五十年前的一幕，那两个小男孩正是我和大弟；因为我俩出生后小病不断，每逢初一十五拜观音便成了父母的常课。

让我深受感动的是，母亲虔信观音居然半个世纪如一日。今年正月趁我回湘探亲，她竟坚持要带我去菩萨面前“还愿”，并用“心诚则灵”来打消我的疑虑。但菩萨早已迁至长江水库对岸的横山冲，来回得走三十多里山路，更何况母亲已年过七十又驼背呢？

又是在弯弯的山道上，母亲与七伯母边聊边走；她步履虽已不及年轻时稳健，但一路上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我当然紧随其后不敢懈怠，一面为母亲的爱子心切深深感动，一面见她弓腰驼背万分愧疚。母亲却若无其事地反来宽慰我：“人老了不就这模样，还能越长越俊么？”逗得七伯母也忍不住笑起来。

母亲年轻时的确够俊，可惜当年未能拍张相片留下来。离开老家二十多年，母亲究竟何时开始驼背我不清楚，但我分明记得父亲五十岁英年早逝时她仍挺直着腰背硬朗如初。当时我与大弟外出谋生，母亲在拼命劳作中独受壮年丧偶的苦痛；在一头头肥猪相继售出换得三弟成亲的些许慰藉中，她那累弯的腰背再也无法挺直，还日夜牵挂千里之外的游子。而身为长子的我后来远“嫁”江西，逃避了撑持门户的重任。我从此愧对九泉严父尤其愧对驼背慈母，我不该在她最需要安慰帮衬的关口不在她身边，更不该将本要自己独挑的千斤重担卸给她孱弱的双肩......可是当我醒悔时这一切都晚了！

山道弯弯，母爱绵绵；我将终生铭记五十年前后这弯弯山道上出现的动人一幕！

（年5月）

祭母文

哀哉慈母，生我劬劳；六男四育，恩海薰高。祥曙幼弱，往返江桥；湘和饥疾，待哺嗷嗷。三驱忍受，九难连遭；睦邻友妯，名重莱蒿。祖母自尽，月黑风嚣；含悲殓葬，隅泣哀号。免祥辍学，当絮钱交；为和婚娶，累驼背腰。天何不恤，严父逝早；长子诿责，慈母偏劳。曙妻多病，育女勤操；和子仙佑，求拜汤遥。祥居赣地，挂念常叨；箕裘克绍，母德熏陶。

庚寅季夏，酷暑炎阳；秋虎淫威，萎我萱堂！初来病足，举步踉跄；继而思乱，谬语痴狂。坐卧不宁，寝食反常；引咎自责，忧虑身伤。拄藜四窜，弃杖奔塘；濡裳病笃，绝食卧床。水米不进，求医无望；忍死须臾，唯待回祥。毕世求神，到老迷茫；终生礼佛，果证何方？深恩未报，遑终奉养；染疾二月，遽尔衰亡。百身莫赎，寸断肝肠；千唤不回，伏惟尚飨！

吾母李茂春生于一九二五年正月二十六，逝于二零一零年七月初一，享年八十六岁。育有祥、曙、湘、和四男，并孙五孙女二及曾孙曾孙女各三。吾尝久慕蒋、毛二公祭母名文，母逝之日欲鼎为三遂得此篇：首段忆母毕生艰辛苦育儿孙，公共食堂三度搬家祖母投塘，文革刚过吾父积劳英年早逝；次段痛母染疾病情异常猝不及防，终生迷信精神崩溃未得善果，身为长子责任未尽追悔莫及。家乡南薰山远近闻名，故文中有恩海薰高之语。至于乡间道场风俗仍旧，土葬陋习至今未除，存照纪实无足怪也。

挽母联

泣血念劬劳醴酒三杯九泉奠，

椎胸思诿过心香一炷五内焚。

（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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